股票配资平台10倍 在看护重压下,日本人决定弑亲
1916年,日本文豪森鸥外在杂志《中央公论》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高濑舟》,讲述了押送犯人的船上犯人喜助因杀死病重的弟弟而被判流放后的自白。
书中关于欲望、亲情以及死亡与解脱的讨论使得许多人将《高濑舟》奉为日本近代历史小说中的经典。
一百多年后,身住东京的前原英邦在家中扼住了自己卧床不起的母亲的脖子,结束了她的生命。
在法庭上,前原英邦的供述倒映出无数家庭的现状,也再一次把“看护杀人”推上了社会争论的焦点。
日本网民针对此事争论不休,有人同情他的遭遇,也有人指责他逃避责任,但在每个人心里都深藏着一个隐忧:下一个登上这艘“高濑舟”的,会不会是走投无路的自己?
弑至亲者的悲剧
在59岁的前原英邦弑母之前,他已经照顾了他时年91岁的母亲11年之久。他的母亲早在2009年便因为直肠癌手术而生活无法自理,他也出于照顾母亲的需要而不得不辞去了全职工作,通过兼职与打零工勉强维持着整个家庭的生计。而原本,他是一名在外深造多年的资深法餐主厨。
生活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们母子,2019年他的母亲突发脑梗住院,从此卧床不起,成为了日本政府认定的“要介护等级5”的状态,无法自行进食、排泄甚至是站立。他没来得及为生活的急转直下而感到沮丧,年迈的母亲甚至开始出现阿兹海默症的症状,并迅速恶化。
前原英邦不得已也只能辞去所有工作,在家中全力照看自己年迈的母亲。他需要每天24小时实时关注母亲的状态,清理母亲的排泄导管、定时帮母亲吸痰、为母亲输氧并管理血氧量,甚至就连药物注射与点滴都需要他亲自完成。对许多人来说几分钟解决的一顿简单早餐,他也需要花费一个小时左右给母亲喂食。
这种随时待命全年无休的生活几乎要把他压垮了,但一个更令人头疼的问题接踵而来——他的积蓄开始见底了。前原英邦辞去工作后家庭便失去了收入。虽然相关机构给他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经济补助,但这对于改善他的境遇而言可谓是杯水车薪。
在母亲卧床不起的最后三年时间里,他向银行与亲朋好友借款800余万日元,只能通过出售自己的祖宅再租住的形式短期内筹得2200万日元用以还债与维持日常生活。但每月20万日元的赤字使得这笔钱在短短两年内就用尽了。
无法支付房租即将被赶出原本属于他的祖宅,母亲的看护和治疗也再也无以维系。他们母子就好像被流放在这社会里的一座孤岛上,没有人再为他们伸出援手。走投无路的他在这样的困境中下定决心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并随即服下大量安眠药企图自杀。在那时,他的银行卡里的存款仅有4015日元。
前原英邦的遭遇不由得让人回忆起著名的京都伏见看护杀人案。
2006年,54岁的片桐康晴同样是在贴身照看自己86岁身患阿兹海默症的母亲11年后,在母亲的要求下亲手将她掐死后选择自杀,关键时刻被路过的民众发现送医而挽回性命。在这11年中,他无数次寻求政府机构的帮助,但获得的积极回应寥寥无几。就算有机构选择帮助他,也都是一时性的生活补贴,无法解决长时间看护家人所带来的一系列深层问题。11年的苦苦挣扎让这个家庭耗尽了所有积蓄,也将这个邻里人眼中的模范孝子的最后一丝希望消磨殆尽。
在庭审时,片桐康晴泪洒当场:“虽然我亲手夺去了妈妈的生命,但如果还有来世的话,我还想做妈妈的孩子”。就连检方也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表示“听闻被告的犯案经过和作案动机,不得不令人同情。”
同年7月,日本法院下达了令人惊讶的最终判决:判处片桐康晴2年6个月有期徒刑,缓期3年执行。当时的主审法官表示:“我们愿意相信,你的母亲既没有怨恨你,也不希望你被严惩,还请你在这之后自力更生,好好生活。我们也祝愿你的母亲能安息。”
无数的人为片桐家的遭遇感到心痛,异样的“温情判决”更是在当时的日本激起了轩然大波,“看护杀人”也就此进入了许多一般民众的视野。
其实“看护杀人”并不是一个非常新颖的概念,日本政府早在上世纪60年代便注意到现代社会保障制度可能带来的相关问题。但实质上是在京都伏见看护杀人案之后,看护杀人才作为一种特殊的案件类型被日本政府所关注。
自2006年开始,日本厚生劳动省开始对“由照顾亲属所引发的与护理相关的案件、其中被照看者在65岁以上,且因虐待等原因导致死亡”的案例进行统计,政府对于“看护杀人”的定义也在那时真正被确定下来。直至2015年,共有247件符合其特征的事件被记录在案。
日本警察厅也自2007年开始对以“看护·护理他人导致的精神疲劳”为犯罪动机的事件进行统计。同样至2015年为止,共统计到398件杀人、16件自杀与22件造成伤害致人死亡的案例。
然而遗憾的是,以上的数据仅仅是冰山一角。日本三重短期大学的田中武士副教授认为:无论是政府还是警视厅的统计都只能作为一个参考,看护杀人不一定伴随着虐待等行为,而“看护·护理他人导致的精神疲劳”也仅仅是看护杀人的一个表面诱因,其背后有着诸多复杂的原因揉杂,因此“看护杀人”很难找到一个真正便于统计的定义。
日本福祉大学的汤原悦子教授也持有着同样的意见。她认为政府及相关机构进行的相关统计不仅涵盖的范围不够全面,对于看护杀人的理解也有失偏颇。而根据汤原悦子的统计模型,在日本仅仅是对象为60岁以上人群的看护杀人及自杀每8天就会发生一件,这还是在没有考虑到杀人未遂及自杀未遂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
2006年的京都伏见看护杀人案在当时引爆了舆论,让法官、狱警和陪审团都为之动容。就连在宣判意见中,主审法官也罕见地对日本政府进行了批判:“在本案中被问罪的不仅是被告人,还有看护保险与生活保障制度。虽然现今本案的结果已不可挽回,但参与制定与实施政策的相关人士应当重新思考如何应对类似的情况。希望在本案后相关政策能够有所改观”。
日本政府也痛定思痛,在京都伏见看护杀人案发生后进行着各种尝试,包括修改看护保险法·高龄者虐待法、设立地域统括支援中心、实施后期高龄者医疗制度、导入裁判员制度等。
但令人遗憾的是,以上措施虽然改善了部分问题,但并没有从源头上改善导致看护杀人发生的社会土壤。“看护杀人”不但丝毫没有解决的迹象,还在往后的20年里愈演愈烈,不断刺激着日本社会脆弱的神经。
而京都伏见看护杀人案的凶手片桐康晴重获新生后遇上裁员潮再一次试图自杀,从琵琶湖大桥上跳下身亡,显然更是另一个故事了。
社会与个人的困境
一系列的看护杀人悲剧固然让人痛心与同情,但这只不过是日本社会问题浮于水面的简单表象,在这些悲剧背后是那个永远无法避开的问题——人口老龄化。
早在1970年,日本的老年人口比例已经超过7%,突破了老龄化社会的红线。在2007年则正式超过21%,步入超老龄化社会。然而人口老龄化的脚步并没有就此停下,根据日本政府2023年10月统计,65岁以上人口的比例已经占据日本总人口的29.1%,远远甩开了第二名的意大利,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世界人口老龄率最高的国家。
在2023年,日本每2.0个适龄劳动人口就需要承担一名老人的养老责任,这给政府的财政体系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虽然日本政府实施了“看护保险制度”以减轻社会经济压力、设立地域统括支援中心以调剂看护及医疗资源,但总体上来看社会资源仍然严重不足。除此之外,尽管看护行业的工作人员肩负着重要责任,但社会普遍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这导致看护者人均工作量远超正常范围却待遇不佳,进而导致看护者人手短缺。根据统计,2024年日本人平均年收入约为443万日元,而看护行业工作者的平均年收入却只有346万日元,远低于平均值。这种职业的不被认同和待遇的不公平,使得看护者也常常处于无声的压力之下。
但在看护者待遇不佳的背景下疗养院的价格却年年水涨船高,从2024年的数据来看,除了入院时需要缴纳平均175.3万日元的费用以外,每月的缴费额也在平均18.4万~22.5万日元左右,若是对象为生活不能自理或是病情危重的老人,费用甚至可能更高,使得许多家庭难以负担。
因此,尽管日本各地均设有特殊疗养院,但在看护者短缺、设施过饱和与服务费用高昂的问题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的情况下,家庭往往不得不亲自照料老人。
从心理上来看,看护者通常因为长时间的照顾任务而失去正常的社交和休息时间。这种长期的社会隔离使得看护者感到孤独,甚至在情感上与被看护者产生隔阂,继而引发一系列的矛盾。
此外,在老年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等认知障碍性疾病时,他们还可能表现出易怒、暴躁、反抗等行为,这无疑会加重看护者的心理负担。许多看护者无法有效处理这种负面情绪的积压,甚至对老人产生仇视的情感。
更糟糕的是,家庭内部的看护通常是持续且高强度的,尤其是在照顾病情严重或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时。长时间的高负荷工作,身心上的疲惫和对未来的绝望,可能导致看护者情绪崩溃,在面对老年人日益恶化的病情时,也常常会感到无能为力,这种负面情绪若得不到疏导,也有可能转化为暴力行为。
然而这些心理问题虽然无时无刻折磨着看护者的神经,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在以往案例中却往往不是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成为导火索引爆一切的主要还是经济压力。
在日本传统的家庭结构中,长子或其配偶一般被期望承担主要的看护责任,但随着家庭结构的小型化以及职业化生活方式的兴起,这往往也意味着在家庭中需要由一名家庭成员负担起几乎所有的看护责任。
同时,长子或长女通常又被认为是家庭的“顶梁柱”,需要肩负起赡养父母的责任,保障家庭的日常开销。若是不巧又身为“核家族”的一员,没有关系亲近的其他兄弟姐妹或是亲戚家属,这种工作和看护的冲突则几乎没有缓冲的空间。
在这样矛盾的传统责任分配下,大部分的人最终会选择“看护离职”,即辞去工作全天候照看自己的亲人。在失去经济来源的情况下,人们只能试图寻求政府及相关机构的帮助以维持生活。
但就算经过几番简化,政府及相关机构对于看护补助仍有着复杂而繁琐的审查和判定程序,且大多局限于当下的经济补助,无法根本性地帮助困难家庭走出困境,实现长期的生活稳定。
在内部与外部的双重压力下,家庭很有可能难以负担日常开支、照顾老人的费用以及其他开销出现大规模的家庭财政赤字。部分家庭甚至不得不举债以平衡收支,从而大大增加家庭破产的风险。
家庭破产与亲人病重所带来的绝望最终很有可能使几年、几十年的负面情绪爆发,从而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日本的看护杀人事件远非单一的个体问题,而是深植于社会结构、文化传统与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深层矛盾。随着人口老龄化的加剧,社会和家庭都被迫面对这个复杂而沉重的议题。
在这些困境中,个体的道德判断与社会的期望之间,形成了难以调和的张力。当传统的道德责任与现代生活的现实相冲突时,家庭成员的情感、压力与心理状态常常被忽视,极端事件的发生也就成为一种潜在的悲剧性结果。
看护者在承担责任的过程中,不仅要面对情感的消耗、身体的疲惫,还要承担社会责任体系的空缺和家庭经济困境的压迫,这一切将责任的天平压得越来越沉,直至崩溃。
煎熬与解脱的两难
森鸥外笔下,名为喜助的男人以“解脱”家人的名义,杀害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个男人目睹了家人所遭受的痛苦,拔出了插在他弟弟脖子上的刀结束了一切。
然而,这一行为是否能在道德上被接受,成为了问题的核心,也是《高濑舟》这部作品的根本主题。
喜助的行为代表了一个经典的道德问题:在极端情感驱动下,生命的价值是否应当由个体来主宰?这并非简单的对错问题,而是人类道德判断中的一条灰色地带。
即使时隔一百多年,我们也可以通过喜助后来被判流放时在船上的那份笃定与问心无愧来一瞥森鸥外的理念。他通过在当时而言新颖前卫的道德讨论赋予了《高濑舟》极强的进步意义,但也使得关于这篇文章的争议百年来都无法停歇。
看护杀人的背后往往伴随着极度的护理负担、身心的疲惫和社会上的孤立,护理者是在独自承受长时间的照看压力后,才最终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极限下决意杀人的。
但有人认为,就算这种负担大多来自于外部社会,精神压力的主体却永远是凶手本人。这也意味着杀害他人所能够寻得的绝不会是利他的解放他人,而恰恰是利己的自我解放。
在他们眼中,护理者往往以“爱”或“对家人的责任”为借口解释自己杀人的动机,在“已经无法忍受家人病痛”或“想让其解脱”的情感驱使下,做出极端行为。尽管其背后有“善意”或“爱”的成分,本质依然是草率夺取他人生命的行为,难以为人所接受。
2022年,46岁的最上正幸为了“解放”自己时年75岁的病重母亲,在家中将其勒死。一年后的东京地方法院713号法庭上,主审法官当庭发表的意见便是上述意见的缩影:
“我能够理解这么多年来被告人为了治好病痛缠身的被害人而四处奔波的心境。但出于‘想让受害者解脱’、‘让家人能够轻松’的理由决意杀人的可谓是鲁莽灭裂,从结果上来看非常不负责任地夺走了被害人无辜的生命。”
但也有人持有不同的看法,因为看护者所处的困境,比想象中更为复杂。一方面,出于对亲人的爱与责任,看护者常常无法抑制地渴望让他们脱离病痛,这种动机无疑带有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
然而另一方面,该行动本身的后果却直接侵犯了他人的生命权,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但这种矛盾中,我们是否能够给予看护者更多的理解与宽容?如果将焦点集中在看护者所面临的困境和心理压力上,我们是否可以更为理智地看待他们的行为,并尝试从根本上理解他们的选择?
这正是背后矛盾的核心所在:动机和行为之间的落差。看护者虽然试图通过“解脱”病人来减轻痛苦,但其行为的暴力性质和对他人生命的侵犯,依然无法被简单地视为道德上可接受的行为。即使我们理解看护者的困境,也依然必须面对这一道德冲突:是否能够为他们的“善意”辩护,甚至容忍其最终的暴力行为?
无论是2006年京都伏见看护杀人案下达的“温情判决”还是2023年最上弑母案主法官的“铁面无私”,每个人心中对于这样的伦理问题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显然,承认犯罪者的困境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轻易为这种行为开脱。现代法治社会并不能因为理解他人的动机便赋予其行为正当性。道德上的理解与宽容也不能成为罪犯逃脱制裁的借口。但我们仍然应该承认这种困境本质上反映了社会制度的缺失,而不仅仅将其视作单纯的个体道德与行为间的割裂。
日本社会的看护杀人问题,可以说很好地展现了这一系列矛盾的现实面貌。
1916年,森鸥外在《翁草》一书中看到仁兄杀弟的相关记录,勾起了他的同情和思考从而写下《高濑舟》,为后人留下了经久不衰的道德议题,推动了日本社会对看护杀人这一社会问题的普遍认识,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加快了日本、东亚乃至整个世界社会福利制度的完善。
时至今日,一例又一例的看护杀人案仍然不断敲打着我们的灵魂股票配资平台10倍,督促着我们正视这个早已不再独属于日本,而是跟世上所有人类或许都息息相关的沉重问题。